●周慧芬
就在举国上下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年之际，我的年过七旬的老父亲，做了一件令我们姊妹嘘唏不已的事，把多年来为我们留下的照片收集整理，注上时间，放大翻印成册，慎重其事地送到了我们每个人手里。
翻阅着这些久违的照片，不由得我思绪起伏，心潮澎湃，过去艰辛岁月里的点点滴滴，放电影般在我的脑海中接踵而至，在我的内心激起一份难以言说的感慨与激动。
在我关于儿时的记忆里，每年春天去新工地照相，是一个比过年更令我期盼和向往的节日。
我家所在的那个脚踏两省三县的小山村，与贵州威宁县隔江相望，与宣威县一江相连，除了滔滔奔流的牛栏江让人感觉到与外界还有一线牵连之外，险竣陡峭的大山，阻隔了小小村庄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在物质匮乏，思想保守的六、七十年代，照相是村里人想不起也做不起的事，不仅因为生活的极端困难而玩不起这个“格”，更因为得翻山越岭六、七十里到者海的新工地，才有一个唯一的可以照黑白照的国营照相馆。而我的连饭都吃不饱的父亲，刚刚在反右斗争中被迫害了十年，仍然戴着反革命帽子，做这件事不仅要克服翻山越岭、星夜兼程的困难，更要在惴惴不安中提防村里人怀疑他行动的不轨，在这样的情况下，父亲坚持每年不断地为他正在成长中的儿女留下了一张又一张珍贵的照片，我在深切感受父亲对我们拳拳之爱的同时，一直从心底坚信我的父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精神贵族。
为促成这一场有些冒险的精神之旅，父亲是从年前就得开始筹划的，首先得想方设法集攒下照相的花费，然后是计算出门的时间，因为戴着反革命帽子的父亲，是断不可以随便去哪里的，生产队要是知道这个反革命居然带着全家到山外的“城市”里去干照相这种在他们看来奢侈而无聊的事，那可是闯了不得了的大祸。所以父亲把时间安排在刚过春节的几天里，一是此期农闲，生产队一般不会统一出工，二是这个时候哪家去亲戚家走天把是很正常的可以理解的事。
从我家到矿山镇上是三十多里的崎岖山路，矿山到新工地有一趟唯一的八点出发的班车，冬天天亮得晚，我们得在天亮之前赶到镇上，否则，错过了这班车，当天就无法再赶回。没有钟表，通常是鸡叫头遍，一家人就在黑暗中摸索着起床，灯是不敢点的，因为怕引起隔壁邻居的注意。摸黑在陡峭的山路上赶路是很危险的，有一次我哥就在一个叫大坌土的地方一脚踩塌，万幸情急之中揪住一棵长在石缝里的灌木，否则滑下去就是深达几百米的乱石林立的山沟，以至多少年后，每走到这个地方我都会心有余悸。
因为花费的据拮，一般是我们姊妹每人照一张五分相，再全家人合照一张一寸的全家福。照完相，父亲通常会带我们到广场和街市上见见市面，再到附近的国营饭店，掏出仅有的粮票和零钱，买上两碗米饭和一大碗白菜豆腐汤，然后和母亲坐在一旁啃着从家里带来的野菜饼子，无限怜爱地看着我们姊妹吃完这些难得的佳肴，到这时，车是没有了也坐不起了的，一步步走回家，通常是鸡又叫头遍了。
多年后母亲回忆起当年连更晓夜带我们照相的事，叹息说是就跟做贼一样，话语间的那份辛酸与无奈，是非亲身经历所不能体会和理解的。关于照相过程的种种艰辛与不易，一下子是说不了的，还是来看照片吧。
最早的照片是我大姐的，我大姐生于1966年，1967年春天照第一张照片时还不到一岁，照片上的姐姐顶着父亲为她精心修剪的小平头，穿着旧白洋布做成的短袖衫和灰蓝色背带裤，很神气的样子，据说那都是母亲用父亲从部队带回的半旧的衣物改造缝制的，父亲则穿着半旧的劳动布衣服，这在当时已经是很洋气很时髦的了，在后来的照片里，逐步有了我哥、我和小弟，父亲永远是那件颜色逐渐变白，补丁逐步增多的劳动布衣服，我们身上的穿着虽然会有所变化，但曾经在大姐身上的衣服，又在我的身上出现，是很正常的事。总之，不论是从衣着还是表情，生活的艰辛和不易都是一目了然的，尤其是1976年出生的小弟，因为人口的逐渐增多，口粮严重短缺，奶水不够，营养缺乏，瘦弱得头都抬不起的样子，至今看上去仍让人喉头哽噎，心疼不已。
最耐人寻味的是一九八O年的那张全家福，我已经六岁了，那一年，组织上为父亲落实了平反政策，摘除了压抑我们全家多年的反革命帽子，恢复了名誉，这在我们家是天大的喜事，而且，土地也即将分到各家各户，照片上的父亲虽然仍是那件补丁更多，颜色更加泛白的劳动布衣，但脸上却有了和以往不同的重负已释的轻松，目光里闪烁着一股重获新生的自信与光芒，我哥和我姐右手握着新买的塑料笔记本，全家人的表情都饱含着一种新生活即将开始的激动和向往。那一年的春联是父亲自撰的：历险境受考验多难而后兴邦，催繁花发新枝春风今又鼓荡，横披是：春回大地。这幅对联从那一年起永久地贴上了我家的大门，激励着我们一家人在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下以满腔的欣喜和热情，用辛勤的汗水和努力把生活一步步推向越来越好的境地。
几年后，我们姊妹相继参加了工作，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每天都发生着可喜的变化，我们作为生活和工作在这个社会的一个普通个体，毫不例外都幸运地得以通过自己的努力，享受到改革开放带来的各方面的进步和文明成果，照相也和许多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一样变得简单而平常，就在去年，我还用我新买的数码相机，为我酷爱唱歌的父亲录制下了他不再年青却依然昂扬的歌声，做成专辑永久地存在了电脑里。我家相册里的存贮更是五彩缤纷、五花八门，但最让我留连和激动的仍然是那一沓单调朴素的老照片，它们没有鲜艳的色彩，没有华丽的背景，黑白方寸之间，不仅记录了我们个人成长的过程，记录了艰难岁月里的点点滴滴，更记录了一个普通人家在一个改革从开始到不断深入的大时代所走过的每一步脚印，让我在感受浓浓亲情的同时，引发我关于国家社会与个人生命价值及信仰的思考，提醒我随时总结反思灵魂深处的偏差并珍惜我工作生活中每一份机会和幸福的来之不易，激励我以百倍的热情和责任投入到现实的社会生活和工作之中，做一个对生活、对社会、对未来充满热情和信心的人。
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年，我深深地感激我的祖国和我生活成长的这个时代及我的父母，在哺育我成长的同时，为我留下了这份宝贵的精神财富。

（作者通联：会泽人大农工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