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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发布日期:2013-03-12
 多年以来,我一直想写写父亲,但酝酿多次,屡屡搁笔,我一直认为自己还没有能力完全读懂父亲和诠释父爱。今天提笔,笔尖晦涩,尽数次泪流满面,为父亲以及父亲的苦难岁月。
    我家老祖勤劳实诚又颇有手艺,一锄一锄地开荒种地、一锥一线地编织竹器变卖,省口啧牙地过日子,赚了点钱,有了点土地和余粮,盖了几间土坯房,土改那年就被划成了富农,我家被列入了“黑五类”的行列,老祖成了受歧视、被孤立的对象,郁郁而终。文化大革命时期,受家庭成分的影响,我家被市管会(市场管理委员会)清家。在清理家产时,市管会在我家搜出了几两大烟,我年仅38岁当教师的爷爷就被市管会以“投资倒把”的罪名活活批斗至死,房屋、钱币、粮食、家具等家产全部被没收充公,奶奶及其子女被撵进了大队上刚刚清除羊粪的羊圈里居住,高小毕业的父亲被迫辍了学。
    父亲是家中的老大,上有寡居多病的母亲,下有一个弱智的弟弟和两个妹妹,最小的妹妹未满周岁。在那个荒诞而蹉跎的年代,在那个愚昧、野蛮、冷漠的小村庄,在这上无依靠,家无余粮、更无劳动力、被批斗、被打倒的家庭中,为了吃饱肚子,年仅十六岁的父亲不得不服从命运的安排、接受现实生活的洗礼,沉痛地踏入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成年人的生活。和许多挣公分吃饭的成年人一样,父亲开始了每天跟随生产队早出晚归劳动的日子,在生产队长的指派下,给生产队放羊、耕田、种菜、挑粪、挑煤、修河……,默默地忍受着超负荷的劳动、贫困、饥饿以及他人肆意的谩骂与欺凌,在极度的苦闷和悲伤中用孱弱的肩膀扛起了一家人的生计。
    “富时易借金千斤,穷途难佘酒半壶”。奶奶、父亲、叔叔及姑姑们在生产队的羊圈里一住就是十四年,那是父亲一生中噩梦般的十四年,没吃没喝,受排挤、受打压,受批斗,活得艰辛而屈辱。期间,父亲相过几次亲,都因女方嫌弃父亲的家庭成份高而失败,最终,父亲娶了同样家庭成份高的母亲。1984年,我9岁那年,我家富农阶级的帽子被摘掉了,被生产队没收的房屋也归还了我家,我们一家终于从羊圈房里搬回了祖屋。虽然此时的祖屋早已破败不堪,但父亲喜极而泣的情形永远留在了我童年的记忆中。时至今日,每每回忆起住在羊圈里没吃没喝的日子,父亲总说,那令人窒息的羊膻味、尿骚味、腐臭味仿佛还臭烘烘地弥漫在他的鼻腔难以消散。母亲也说,那是她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光,看着家里那发霉的蒸笼、干瘪的小洋芋、混合着许多山茅野菜的玉米稀粥,她总是偷偷地哭泣,感叹自己命薄,此生恐怕难有出头的日子了。
    壮年时期的父亲长得很帅,很勤劳,是干活的好手,经父亲经手的活计总是干得又快又好。多年来,父亲在田间默默劳作的情景我历历在目。田里的活干得差不多时,父亲会直起身来休息一会儿。这时,父亲总是习惯性地抬手提起衣角抹抹脸上的汗珠,再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包瘪瘪的劣质纸烟,抽出一支便狠狠地猛吸几口,继而又小心翼翼地往外喷,烟雾便一团一团地在父亲的眼前弥漫开来,父亲便很享受、很放松地露出了笑容。有时,父亲也会撑着被双手磨亮的锄头,仰着一张被太阳晒得黑红却帅气的脸庞,默默地眺望着远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这时,夕阳的余辉总将父亲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
    受当教师的爷爷的影响,父亲不喜欢和同龄的村民张家长李家短的扎堆吹牛,父亲喜欢阅读,喜欢看小画书、看报纸、看故事会、看战争片,对文化、文化人怀有极深的敬畏之情。父亲曾对我们兄妹说过,只要我们愿意,即使他卖房卖地也要供我们读书,他希望我们向爷爷一样走出家门,当个老师,做个文化人,而不要向他一样一辈子呆在农村,周而复始地伺候土地,无可奈何地讨生活。所以,我总认为,父亲虽然只读过高小,一辈子生活在农村,当着农民、伺候着土地,没有更多地学习过文化知识,但父亲与村里普通的庄稼人不一样,父亲内心深处怀揣着家国天下的梦想,父亲骨子里侵透着文化素养,是一个文化人。可在贫穷落后的农村,父亲的梦想与冰冷的现实之间总隔着一段生硬的距离,那不可逾越的现实使得父亲的梦想被一点点剥离成尘。父亲的梦想和情怀没有人懂,也无法实现,父亲内心的孤独只能在阅读中找到寄托,父亲的梦想寄托在子女的身上。
    记得那年夏天,我高考失败,感觉前途渺茫,对不起父母,内心非常挫败,非常愧疚。可父亲没有对我说过一句重话,而是鼓励我说:“人一辈子没那么顺的,谁都会经历苦痛和挫折,没考上就没考上吧,大不了重新复读一年,我相信你一定会考上……。”对于是否复读,我非常踌躇,因为我知道,复读也许能让我走出农村,改变我的生活,但就父亲而言则意味着背更躬,脊梁更弯,我不忍心,我不能那么自私,但倔强的父亲硬是到学校帮我报了名,并交纳了所有的学费。最终,看着累死累活、发誓即使砸锅卖铁都要供我上学的父母,高考失败的我心怀内疚,重拾信心,走进了学校,为来年的金榜题名努力拼搏着。而父亲却在不辞辛苦的奔波和看不到尽头的劳作之余,把我每一点微不足道的进步放大若干倍,继而转化为下一轮劳作的无尽动力。现在想来,如果不是父亲当年斩钉绝铁地坚持、温暖的话语和殷切的鼓励,我又如何能有今天,是父亲成就了我和我的人生。
    父亲一生也有过几次发达的机会,但都没有成功。八十至九十年代,父亲不再死守着田地,靠天吃饭,而是外出给人家盖房子,搞起了“副业”。父亲擅长砌墙、刷墙、贴地板砖的活计,在建筑行业堪称“大工”。父亲曾经承包过一些小工程,当过一段时间的“小包工头”,但父亲为人实诚、厚道,心不黑、不愿亏待工人,最终,工人挣的钱比他挣的钱多,甚至一些主家还长期拖欠父亲的工程款,父亲不得不放弃“小包工头”的生活,用父亲的话说,“他不是当老板的料”。后来,父亲还雄心壮志地搭过大棚,种过竹菌,可父亲对竹菌市场缺乏了解,也没有对竹菌进行包装和深加工,父亲的竹菌销量不好,没有卖到好价钱。最终,父亲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辛辛苦苦地干了三年,只落得一声叹息“我没有发财的命!”。父亲只能依然如故地伺候着田地,一天天过着皱巴巴的日子,父亲内心的悲苦只有他自己最明了。
    “丝丝白发儿女债,道道深纹岁月痕”。父亲今年60岁了,长年的劳作磨折了父亲的身板,苦难的岁月折磨着父亲的心灵,父亲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些。那个高大帅气的父亲,那个为家遮风挡雨、用脊梁撑起一片屋顶的父亲,如今却变得得黑瘦,脸颊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眼神迷茫,反应迟钝,偶尔还犯糊涂,骑马找马的事时常发生。父亲的健康状况也不好,肾积水、骨质增生,颈椎病、肩周炎等病痛折磨着他。父亲忆旧还很轴,过去没有做好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总是念念不忘、自责不已,每逢这时,我总是安慰她、夸奖他,可过后,他还是忘却不了。我高大帅气、勤劳善良的父亲老了,再也没有了当年的精气神了。
    年老的父亲性格温和,笑容慈祥,对我们兄妹的挂念更深,每次回老家,父亲看到我们,总会笑得眯了眼睛,脸上的皱纹也仿佛笑开了花;每次上坟祭祖,父亲总是虔诚地双腿跪在祖坟前,双手合在胸前,嘴巴一张一翕,口中念念有词,默默地祈祷上苍赐福于我们,完完全全一副虔诚的清教徒般的样子!礼毕后,我每每问父亲刚才给老祖们说了什么,父亲总是嘿嘿地笑着说:“没什么,反正总是为你们好的话”。
    年老的父亲沉默了许多,心病重了。文化大革命时期,我年仅38岁当教师的爷爷被市管会以“投资倒把”的罪名活活批斗至死,至今未能平反的事,是父亲此生最深的伤痛、最恐怖的噩梦和最大的心病。父亲时常对我说,他总会梦到爷爷被游街、被捆绑起着毒打的情形……市管会里的民兵们抡起木棒使劲朝爷爷的腰部、腹部、肩部打去,爷爷凄厉的惨叫声撕裂着父亲的心……一个凶神恶煞的民兵显摆似的再一抡木棒,爷爷的整口牙齿被齐刷刷的打落……。满头满脸都是血的爷爷勉强地抬起头,口齿不清地冲着他凄惨地喊道“孩子,别管我,快回家……”。父亲就这样哭喊着疯狂地跑啊跑,却怎么也跑不出噩梦,爷爷凄惨的叫声象锥子一样地轧着父亲的心……。父亲说“他这辈子活得窝囊,他对不起爷爷,爷爷死得冤枉,没能给爷爷平反,爷爷死不瞑目啊!”说到这,眼泪总在父亲的眼眶里打转。我知道,爷爷的冤死、惨死,不仅是父亲最大的噩梦、最深的伤痛,也是文化大革命深深烙在我们整个家族心灵上的伤痕。时隔四十多年,时间未能淡化我们心灵的伤痕,我们又怎能忘却呢?可是,谁能医治我们的伤痛,抚平我们家族的伤痕,了却父亲的心病呢?
    父亲一生命运多舛,少年时丧父的悲痛,茫然无措的窘迫,无依无靠的辛酸,没吃没喝的困顿;壮年时精神的困惑,有梦无路的失落,有冤难伸的伤痛和人生的无奈;年老时内心的孤独和无人理解的怅然。父亲的一生,五味杂陈,内心的痛楚和煎熬只有他自己明了。
    父亲一生历经坎坷和磨难,看尽世间百态,尝尽世态炎凉。父亲言语不多,但他却用实际行动教我做人要实诚、勤勉,让我懂得只有付出努力才会有所收获;父亲虽未大富大贵,但他却用他最诚实的劳动、最朴实的为人、最纯真的人品,赢得了同村人的敬重;父亲没上过几年学,但他却用最厚重、最温暖的父爱,最执着的坚守,最无私的付出,成就了子女的人生。
    我为父亲感到骄傲和自豪,我有这样的父亲,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与福份。愿父亲平安吉祥!健康长寿!